（第三人称）
四年前的秋天，茶轩被重金聘请到新营的青丘医院风湿免疫科。门诊的第一天，门可罗雀，科室里冷冷清清的，闲坐大半天他才等来第一位病号——
一个留着棕色长卷发的少女，初中生模样，脸蛋儿清纯稚嫩，左眼角有一颗惹人注目的泪痣。
“你家人呢？”茶轩觉得这女孩似曾相识，一颦一蹙很像某人。
“有法律规定未成年人不能单独看病？”少女面无表情地反问。
她浑身弥散着一股豆蔻年华不应沾染的成熟气息。
茶轩被少女的话呛到了，心想这小姑娘嘴皮子挺厉害，一般小孩哪有不怕进医院、见医生的？况且她是孤身一人来问诊。反观自家女儿，和少女年龄相仿但十分怕生，温顺胆小的像只兔子。
“大概没有规定。”茶轩苦笑着回答。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很尊重病人的隐私，如果少女执意不带家人过来，势必有什么难言之隐。倘若少女身患顽疾，需要监护人知情同意，到时候再联系她家长也不迟。
“既然没有规定，那就开始吧。”少女神情冷傲，毫不客气地坐在一旁的体检床上。
十月中旬秋高气爽，少女身着一件淡蓝色的牛仔外套，户外的阳光明明不是很强，她却随身带着一把破旧的紫色遮阳伞。
茶轩无奈地笑了。他靠坐在转椅上，顺手拿起少女扔在办公桌上的门诊病例。
“你叫‘wei’萱？”
“g-uī-guī，是妫萱，谢谢。”少女不满地瞪着茶轩，“就你这知识水平还能当医生？”
“哦，抱歉。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姓，挺特别的。”茶轩一脸尴尬，被少女“教育”之后很是郁闷，于是转移话题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我想我得了SLE。”妫萱严肃地回答。
“SLE？”茶轩扶一下镜框，仔细打量着妫萱，“你SLE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SLE，系统性红斑狼疮，是一种多发于青年女性的累及多脏器的自身免疫性炎症性结缔组织病......”妫萱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医学专业术语，让茶轩听得目瞪口呆。
“你之前去其他医院诊断过这病？”
“没有。”妫萱如实说道，“我上网查的。”
“上网查的？”茶轩错愕不已。
“嗯，我全身的症状很符合SLE。”
“比如说？”茶轩身为风湿免疫科的权威医师，少女对自己专科疾病的认知水平让他很感兴趣。
“我对阳光过敏。”
“还有呢？”
“过敏反应很严重。”
“我是问你有没有其他符合SLE的症状。你不是上网查了吗？应该知道SLE的临床表现有很多吧？比如说，你手指手腕关节疼吗？”
“不疼。我明白你意思。但是症状很轻甚至是无并不能否认SLE，对吗？你为什么不给我开一张自身抗体检查单？ACR修订的SLE分类标准中，免疫学异常和自身抗体阳性包括抗Sm抗体、抗
dsDNA抗体、抗磷脂抗体和抗核抗体阳性，对不？”妫萱理直气壮地反问。
茶轩哑口无言，因为少女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没想到她竟然一字不错地记下如此之多的专业知识......
“那么，”茶轩立即给少女开了几张相关检查申请单，边写边问，“你光过敏有什么表现？晒太阳之后脸上会起红疹吗？”
“不是。但严重得多。”
“嗯？”
“暴露在阳光下，我皮肤会枯萎。”
“枯萎？”茶轩停下笔，疑惑地看向少女。
她是认真的。
“嗯。像秋天的落叶一样黯淡枯萎。”
“可你脸部、颈部、手部，所有容易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现在都完好无损。我看不见任何‘枯萎’的痕迹。”
茶轩开始怀疑女孩是在恶作剧：也许她是中二病发作，想引人注目，所以上网搜索一大堆糊弄外行人的术语，为的是向同学“证明”自己身患重病，给自己增添几分悲**彩。“我得了
SLE，系统性红斑狼疮，晚期，快要死了”——这可比“我姥姥去世了”更能博取心仪男生的怜悯。
毕竟青春年少，喜欢装文艺，喜欢无病呻吟，胸口疼一下都顾影自怜地认定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你以为我在骗你？”少女直勾勾地盯着茶轩的眼睛。
茶轩随即扭脸不敢与少女对视。因为她妩媚却不失清纯的双眸似乎能看穿人心，和某人很像。
“难道不是吗？”茶轩苦笑不已。他并没有生气，相反，他觉得女孩一本正经的模样很可爱。反正今天门诊很清闲，多陪中二病少女聊几句也无妨。
少女二话不说跳下体检床，卷起左臂衣袖径直走到门诊室的窗台旁。
“眼见为实，我没必要骗你。”
上午的阳光明媚怡人。少女躲在窗帘后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把裸露的左手伸向窗外。
门诊室里悄然无声。茶轩屏气凝神，注视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少女的行为很正常，此时此刻却让茶轩紧张不已，仿佛怪异的事真会发生。
五秒过去了。
十秒过去了。
然而，少女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臂肌肤娇嫩如故，丝毫不见“枯萎”。
茶轩无奈地叹一口气，心想这丫头果然是中二病。
“g-uī-guī萱，”茶轩摘下眼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玩够了吗？”
“看！”少女突然叫嚷一句。
“看什么？”茶轩捏着镜架缓缓走到少女身后。
“枯萎。”
虽然认定少女百分之百是在忽悠自己，但茶轩还是不由自主地戴上了眼镜，定睛细视少女伸在窗外的手臂。
阳光下，少女裸露的肌肤逐渐地枯黄、萎缩，未满一分钟她的左手就“枯萎”成了黑褐色的“木乃伊”。
“这不可能......”茶轩吓得后退一步，他无法用医学专业知识解释眼前发生的超自然现象。
但枯萎确实发生了。
“我说过，我没必要骗你。”少女炫耀似地把枯枝般的左手在茶轩面前晃了晃。
然而不出十秒，她枯萎的左手迅速奇迹般地恢复原状——白皙滑嫩有光泽。
是魔术吗？
“这绝不是SLE，”茶轩擦着额头的冷汗，激动地说，“但这将是医学界里程碑式的发现！”
“你能治好吗？”少女收回左手，歪头问。
“不知道。”一瞬间，茶轩动了私心，“但我可以尝试帮你治疗，相信我，全程免费。”
少女盯着茶轩动颤的眼球，轻蔑地笑了：“你想拿我做研究？发表论文？获诺贝尔医学奖？”
“正是。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多少都行。”茶轩毫不掩饰地回答。但少女只说对一半，因为茶轩只是想亲自研究少女的怪病，这对他来说是一项挑战，是他的个人爱好，并不贪图名利。
“你很真诚。”少女莞尔一笑，“但我不是在做援助交际，对钱不感兴趣。我只想再一次无拘无束地拥抱阳光，你能承诺给我吗？”
两人四目相视，沉默许久。
“能。”茶轩坚定地回答。
“我可以相信你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会读心术。所以你应该能看出我的决心和信心。”茶轩又想起了某人：她也会读心术，眼睛也像少女一样美丽。
少女微笑着捋回衣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茶轩心领神会，立即去拿办公桌下的纸盒——他确实有东西想送给少女。
“就当是信物了。”
“嗯，信物。”
“谢谢你，茶医生。”少女接过纸盒，然后拆开，从里面掏出一把崭新的黑色遮阳伞。这是茶轩网购的国外高档品牌，花了不少钱。
“我应该谢你才对。”茶轩看着少女撑伞时的开心模样，欣慰地想：她也是自家闺女那该多好。
“客气。”少女收起黑伞，伸手指揉几下左眼角的泪痣，问：“我应该怎么配合你的研究？要解剖我吗？”
“当然不用。”茶轩笑着回答，“有创检查顶多是抽血，放心，不会像研究小白鼠一样研究你的。”
“你的研究大概持续多久？”
“不确定。三年，五年，也许是一辈子。”茶轩心里也没底，因为实验尚未开始，谁也不敢保证结果。
“哦。”少女有些顾忌，担心地问：“那我岂不是每天都要来医院？”
“刚开始的话，要密集地系统性地做全身检查，如果你不介意就每周末来一次，如何？”
“嗯，当然可以。”
.......
傍晚下班回到家后，茶轩满脑子都是少女的“枯萎”怪病。老婆凡菱还在厨房做晚饭，他懒散地躺在客厅沙发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爸，爸......”
茶轩梦到了某人，却被另一个人晃动胳膊喊醒了。
他疲惫地睁开睡眼，问跪趴在沙发旁的女孩:“几点了？晚饭做好了吗？”
“爸，我的生日礼物呢？”女孩撅起小嘴，娇声问道，“你不是说给我一个惊喜嘛？”
“惊喜？”茶轩双手捂脸，心想坏事了，他把生日礼物——黑色遮阳伞——送给枯萎少女之后，全然忘记再给女儿买其他礼物的事了。
“嗯？”女孩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皮肤白皙，留着披肩长发，平日里温顺得像只小兔子，周围邻居都宠称她为小公主。
“惊喜，嗯，我想想，惊喜嘛......”茶轩灵机一动，打了个响指，“惊喜在小允那里！我想让他亲手送给你。”
“真的？”女孩天真地问。
“千真万确。”
......
夜，黑灯瞎火的卧室里。
“老公，听说商业街新开一家武馆。”
“武馆？宝贝儿，你想表达什么？”
“你想呀，近几年医患关系紧张，单位里不一直开玩笑说‘学医不学武，都是二百五’吗？我想，还是有必要学点格斗术以防万一。”
“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
“反正我是没时间，要学你自己去学。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一不收红包，二不收治没把握的病号，谁会砍我？”
“嘁，那干脆送荼荼去学吧。我一直担心她在学校会被人欺负。”
“别闹，谁忍心欺负咱荼宝？再说了，小允和她同一个学校，你就别瞎操心了。”
“哎呦，老公，要知道，技多不压身嘛！”
“老实告诉我，为何执意安利那家新开的武馆？你是不是和里面的帅哥教练好上了？”被窝里，茶轩背对着凡菱开玩笑地说。
“嗯，好上了，怎么着？”凡菱狠拧一下茶轩的肚皮，咬牙切齿地说：“新店开业，一折优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去！你不会是被‘一折优惠’吸引住了吧？购物强迫症呀你。”茶轩无语了。他比谁都了解老婆凡菱的性格：只要是超市里折扣促销的东西，不管家里需不需要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下，说到底只是贪图小便宜。
“我不管~反正明天你就要带荼荼去报名。”凡菱搂紧茶轩撒娇道。
“不去，没时间。”
“明天星期六，你怎会没时间？”
“明天医院有事，可能要忙一整天。”
“啥事？我咋不知道？”
“我们科室的事。”茶轩已经和少女约好明天到医院研究“枯萎”了。他并不想把这事告诉其他人，包括自己的家人。
“那你什么时候带荼荼去报名？”
“姐姐，你饶了我吧......”
“哼，不去你会后悔的！”
“我后悔什么？”
“听说新武馆的老板一天到晚穿着哥特式裙装，你确定不去看看？”凡菱狡猾地笑了，因为她深知茶轩是个哥特女装控，以此为诱饵说服茶轩带荼荼去报名简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是吗？”茶轩昏昏欲睡，其实他更在意明天枯萎少女是否如约去医院。
“那女老板叫姜什么来着？反正传闻她是萝莉身材御姐音，是不是很有趣？”凡菱心想，要是茶轩真不愿意去，那她就自己带荼荼去，顺便认识一下被同事交口称赞的姜老板。
“姓姜？穿着哥特裙？你确定？”茶轩心头一疼，刹那间困意全无。
“嗯，确定。怎么了？”凡菱很好奇茶轩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没，没什么。好困，睡吧。”茶轩装困打了个哈欠。
“那你明天究竟去不去？”凡菱疑惑不已。
“去。”
......
这一夜，茶轩彻夜未眠。
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他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生命里如果没有她，他的灵魂早已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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